内容简介

《耶稣撒冷》是莫桑比克作家米亚·科托的长篇小说代表作。莫桑比克内战结束后,希尔维斯特勒的妻子意外去世,他在极度悲痛中举家迁往野兽群居的偏远地方,取名“耶稣撒冷”,在那里等待上帝的道歉。和他一起的有小儿子姆万尼托、大儿子恩东济、饱受战争创伤的老战士扎卡里亚、与外部世界的联系阿普罗希玛多,以及希尔维斯特勒的性伴侣——一头名叫泽斯贝拉的母骡。为了彻底抹去丧妻之痛,希尔维斯特勒造了另一个地狱。耶稣撒冷是一个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否认时间、否认记忆的地方。这里的人们学着不再哭泣和祷告,远离时光之河,将女人和外来者视作家族的仇敌。哥哥恩东济一生想要逃离父亲的牢狱,他偷偷教导姆万尼托用识字和写作的方法重获记忆。直到白人女性玛尔达闯入耶稣撒冷,揭开母亲的真正死因之后,耶稣撒冷终于开始分崩离析。作为《梦游之地》后米亚?科托*重要的作品,《耶稣撒冷》深入刻画了战争遗留的代际之殇,主人公姆万尼托*终通过“书写”,重建了父亲拒绝谈论的家族记忆,发出非洲大陆内部真正的独立之声。《耶稣撒冷》的出版,填补了国内非洲葡语文学译介的一大空白,给予读者了解非洲、了解葡萄牙语文学多样性一次**的机会。

作者简介

米亚?科托(MiaCouto),莫桑比克诗人、小说家,当今非洲葡萄牙语文学的中坚力量。十四岁开始在报刊发表诗歌,已出版作品三十多部,译成二十三种语言,长篇小说处女作《梦游之地》……,2013年获葡语文学至高奖项卡蒙斯文学奖,与萨拉马戈同等殊荣;2014年击败村上春树,获得有“美国诺贝尔文学奖”之称的纽斯塔特国际文学奖;2015年凭《耶稣撒冷》入围布克国际文学奖,2017年,新作品《母狮的忏悔》入选都柏林文学奖短名单,被认为是近年来诺贝尔奖很有力竞争者之一。他开创性地将葡萄牙语与莫桑比克民族性相融合,使非洲文学焕发出从未有过的新生机。译者简介:马琳,巴西坎皮纳斯州立大学文学理论与文学史专业博士候选人,葡萄牙语文学研究者、译者。目前主要研究方向为巴西女性主义文学。译著包括米亚?科托的《母狮的忏悔》、克里斯托旺?泰扎的《永远的菲利普》、合集《巴西当代戏剧选》等。

目录

第一卷——人类

我,姆万尼托,调试寂静的人

我爸爸,希尔维斯特勒·维塔里希奥

我的哥哥,恩东济

阿普罗希玛多舅舅

军人扎卡里亚·卡拉什

母骡泽斯贝拉

第二卷——拜访

现身

女人的信纸

驱逐的命令

第二份信纸

疯狂

杀人指令

第三卷——揭示与回归

告别

一颗适时而来的子弹

不动的树

精彩书摘

女人的信纸

记忆钟爱的事物,成为永恒。

我带着记忆爱你,从而不朽。

阿德利亚?普拉多

我是女人,是玛尔达,而我只能写信。或许你离开的正是时候。因为倘若用其他方式,我永远也无法抵达你。我已经失去了我自己的声音。马尔塞洛,如果你现在来的话,我只会沉默。我的声音已经转移到了另一具不属于我的身体里。当我聆听它时,连我自己都无法辨认。在爱的话题上,我只能书写。不只是现在,一直是这样,哪怕你还在的时候。

我像鸟儿编辑它们的飞行一般书写:没有纸,没有笔迹,只有思念与光。那些词语尽管是我的,却从未在我体内。我书写,却并不想诉说。因为关于我们的曾经,我不知能对你说什么。对于我们的未来,我也无话可说。因为我就像耶稣撒冷的居民一样。我没有思念,没有回忆:我的子宫从未孕育生命,我的血液从未在另一个身体里流淌。我是这样衰老的:我在自己体内蒸发,面纱遗忘在教堂的座椅上。

我只爱你一个人,马尔塞洛。这份忠诚使我遭遇最艰辛的流放,这份爱使我远离了爱的可能。现在,在所有的名字中,我只剩下你的名字。只有对它,我才能发出曾经对你的请求:请让我诞生。因为我如此需要诞生!需要诞生出另一个人,远离我,远离我的时代。我耗尽了气力,马尔塞洛。耗尽了力气,但并不空虚。要想空虚,首先要有内部。我丢失了自己的内部性。

你为什么从不写信?我最想念的并非阅读你的文字,而是用刀划开信封的声音,信封里装有你的信件。这样,我就能再次感觉到灵魂的温存,像在某处剪断一条脐带。可我错了:没有刀,没有信。没有任何分娩,也没有任何人分娩。

你看到当我写信给你时,是多么渺小了吗?正因为如此,我永远也不可能成为诗人。面对缺席时,诗人会变得伟大,仿佛缺席是他的神坛,而他比词语更大。而我不是,缺席会令我沉沦,失去与自己的联系。

这是我的矛盾:当你在时,我不存在,被无视。你不在时,我不认识自己,很无知。只有当你在场时,我才是我,只有当你缺席时,我才拥有我。现在,我知道了。我只是一个名字。一个只能在你口中燃烧的名字。

今天早上,我远远地看着火灾。在河流的另一边,大片区域顷刻烧毁。并非大地变成了火海,而是空气本身在燃烧,整片天空都被魔鬼吞噬了。

更晚一点,当火舌平静下来,只剩下一片深灰色的海洋。没有风,漂浮的颗粒像黑蜻蜓一样停留在碳化的龙爪茅上。这可以是世界末日的景象,但对我来说,却恰恰相反:这是大地的分娩。我想要大声喊出你的名字:

“马尔塞洛!”

我的喊声很远都能听到。毕竟,在这个地方,连静默都有回声。如果存在一个我能够再次降生的地方,那一定是这里,在这里,最短暂的一瞬都能使我满足。我就像荒原:燃烧,是为了生存。我因自己的干渴而溺亡。

“这是什么?”

在我们到达耶稣撒冷之前的最后一站,奥兰多(我应该习惯叫他阿普罗希玛多)指着我日记封面上的名字问:

“这是什么?”

“她是什么,”我更正,“她是我。”

我本应当说:这是我的名字,写在我的日记封面上。但是我没有。我说这是我,仿佛我全部的身躯与生命不过是三个简单的字。这就是我,马尔塞洛:我是一个单词,你在夜里书写我,在白天将我擦除。每一天都是你撕碎的一页纸,我是信纸,期待着你的手,我是字母,等待着你双眼的爱抚。

在耶稣撒冷,从一开始,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就是没有供电。在此之前,我从未感受过夜晚,从未被黑暗拥抱。黑暗是从内部拥抱我的,直到我自己也变得黑暗。

今晚我坐在阳台上,在天空之下。不对,不是在天空之下。而是,没错,是在天空之中。苍穹就在手边,我呼吸缓慢,生怕弄乱了星座。

油灯燃烧着,灯油的味道是唯一将我定在地面上的锚。其余一切都是无法辨识的蒸气、未知的气味,和在我四周胡言乱语的天使。

在我之前没有任何事物,我在开创世界、光明和阴影。不止如此:我在创建词语。是我最先使用了它们,我是我自己语言的创造者。

所有这些,马尔塞洛,让我想起我们在里斯本度过的夜晚。当我在床上用美肤霜涂抹身体时,你看着我。乳霜太多了,你抱怨说:脸上擦一种,脖子上擦一种,手上擦一种,眼眶附近还要再擦一种。它们被发明出来,仿佛我的每一部分都是一个独立的机体,维持着独有的美丽。对于化妆品商人来说,每个女人都拥有自己的身体还远远不够。我们每个人都有许多身体,每个人都像自治的联邦。这是你试图劝我时说的话。

我被衰老的恐惧纠缠着,却使我们的关系老化了。我忙着让自己变美,却没能留住真正的美,它只存在于赤裸的目光之中。被单变冷了,床交了厄运。不同之处在于:你在非洲遇到的女人,她的美丽只为你一个人。我的美是为了自己,而这不过是换种方式在说:不为任何人。

这便是那些黑女人拥有而我们永远无法获得的:她们一直有着完整的身体。她们居住于身体的每个部分。她们全身都是女人,所有的时间都是阴性。而我们,白人女子,却生活在奇怪的迁徙中:我们有时是灵魂,有时是身体。我们顺从罪恶,为的是逃离地狱。我们向往着欲望的翅膀,为的是之后因过错的重负而跌落。

现在我到了这里,却突然不想见你。对我来说,这种感觉很奇怪,在重新得到你的梦中,我旅行了许久。然而,在前来非洲的旅程中,这个梦却开始旋转。也许是等待了太长时间。在等待中,我学会了喜欢思念的感觉。我回忆起诗人的诗行:“我来到世界,为了拥有思念”。似乎只有在缺席时,我才能够从内部充盈自己。这些房子就是例子,只有在空置时才能感受到自己。就像我现在居住的这个房子。

一枚掉落果实的痛苦,这便是我的感受。对种子的宣告,这便是我的期待。正像你看到的,我学习了树木与地板、时间与永恒。

“你像土地。这就是你的美。”

你是这样说的。当我们接吻时,我失去了呼吸,在喘息中,我问:“你是哪天出生的?”而你回答我,声音颤抖:“我现在正在出生。”你的手沿着我两腿间的空当上升,我又问:“你在哪儿出生的?”而你几乎失声地回答:“我在你身体里出生,我的爱人。”你是这样说的。马尔塞洛,你是一个诗人。我是你的诗。当你给我写信时,你的讲述如此之美,以至于我脱下衣服来阅读你的信。只有赤身裸体时我才能读。因为我并非用眼睛来迎接你,而是用我的整个身体,一行接一行,一个毛孔接一个毛孔。

那时我们还在城里,阿普罗希玛多问我是谁,我感觉我为此讲述了整整一夜。我讲了所有关于我们的事,讲了几乎所有关于你的事,马尔塞洛。到了某个时刻,或许是因为疲惫,我意识到自己的叙述震惊了我。那些秘密十分迷人,因为它们之所以被创造出来,就是为了有一天能被泄露。我泄露了秘密,因为我已经无法忍受不再迷人的生活。

“你知道,玛尔达夫人,到猎场的行程非常危险。”

我没有回答,但事实上,只有穿越地狱、将灵魂放在火上灼烤的旅程才令我感兴趣。

“说说这个马尔塞洛吧。你的丈夫。”

“丈夫?”

我已经习惯了:女人通过讲述她们的男人来解释自己。因为正是你,马尔塞洛,在向他人解释我,而我在你的话语里变成一个简单的生物,只需一个男人的话语就能概括。

“去年,马尔塞洛来非洲度假。”

像所有对住在同一个地方感到幻灭的人一样,他来到这里,来朝拜思念。他在这里待了一个月,回去时像变了个人。也许是因为再次见到了这片曾震撼他的土地。许多年前,正是在莫桑比克,他曾作为士兵战斗。他原以为,自己是被派往一片陌生的土地上杀人,然而事实上,却是被派去杀死一片遥远的土地。在这场致命的行动中,马尔塞洛最终诞生成了另一个人。十五年之后,他想再次见到的,并非这片土地,而是这次诞生。我坚持不让他离开。我对这次旅行有种奇怪的预感。没有任何回忆能接受拜访。更严重的是:有些记忆,唯有在死亡中才能重逢。

所有这些我都说了,马尔塞洛,因为所有这些都令我痛苦,就像一枚天生畸形的指甲一样。我需要说出来,将这枚指甲咬到甲心。马尔塞洛,你不知道你让我死了多少次。因为你虽然从非洲回来了,你的一部分却永远留在了那儿。每一天,你都清早离家,在街上游荡,仿佛在你的城市里,你什么都不认识。

“这已经不是我的城市了吗?”

你是这样对我说的。一片土地是我们的,就像一个人属于我们一样:我们从来无法占有。你回来几天之后,我在你的抽屉底部发现了一张照片。那是一张黑人女子的肖像。她年轻,美丽,深邃的眼睛直视着镜头。在照片背面记录着一行小字:是一串电话号码。字体如此微小,看起来就像细碎的粉末。但它却是深渊,让我不断地掉落其中。

我的第一反应是想打个电话。但又想了想。我能说什么呢?只是愤怒难以抑制。我将照片反面扣下,就像对一具不想看到脸庞的尸体所做的一样。

“叛徒,我希望你死于艾滋或者虱子。”

我想要折磨你,马尔塞洛,想要向你宣告逮捕,为了将你拘禁于我的愤怒里。爱或不爱都不重要了。在接下来的几个晚上,我的等待变成了无尽的失眠。我想等你回来之后跟你谈谈,你回来了,却精疲力竭而无法倾听。等到第二天,你的疲惫就能消除一些吧。但就在这一天,你从机场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你又要启程去莫桑比克。我第一次对自己的声音感到陌生。我对你说:“那,你睡吧……”仅此而已。而我真正想对你说的却是:“跟你的黑妞儿们永远睡下去吧……”天啊,我现在觉得非常羞愧,因为我的愤怒,也因为这种情感使我变得渺小。

我留在里斯本,备受煎熬,因为我的一部分已随你而去。悲伤而又讽刺的是,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是你的情人在陪伴我。在床头的桌子上,那个女人的照片在看着我。我们相互对视,度过了白天与黑夜,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绳索,将我们永远联结在一起。有时我会低声对她说出我的决定:

“我要去找他。”

黑皮肤的情人于是劝我:“别去!让他独自一人没入深色的污泥里吧。”我坚信一切已不可挽回:我的丈夫永远消失了,成为食人仪式上的牺牲品。像其他前往野蛮非洲的旅行者一样,马尔塞洛被吞食了。他被一张巨大的嘴吞了下去,那张嘴有整块大陆那么大。古老的奥秘吞噬了他。如今已经没有野蛮人,但有土著人。土著人可以长得很美,尤其是女人。正是从这种美丽中产生了粗野。一种粗野的美丽。那些白皮肤的男人,曾几何时,残酷的他们害怕被吞食,现在却渴望被吃掉,被黑美人贪婪地一口吞下。

这是你情人对我说的话。有多少次,当我睡着时,情敌的照片都在我的睡梦中游走。每一次,我都在咬牙切齿地低声说:该死的女人!我并不接受命运的不公。许多年来,我都在化妆、节食、健身。我相信这是能够继续吸引你的方式。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诱惑在别处。也许在眼神里。而在很久之前,我就让这种炙热的眼神熄灭了。

在观看燃烧的荒原时,我突然怀念起这种交火,这面马尔塞洛体内令人目眩的镜子。令人目眩,就像字面所要求的那样,需要夺走光芒、使人盲目。而我现在想要的正是目眩。对于这种幻觉,我曾体验过一次,我知道,它就像吗啡一样让人上瘾。爱情就是吗啡。它可以包装起来上市出售,名字就叫:爱吗啡11原文为“Amorfina”,既可以看做是爱(amor)与吗啡(morfina)的合成词,也可以看做是“令人烦恼”(amofinar)的近似词。。

那些所谓的“女性杂志”贩卖爱情的处方、奥秘与技巧,声称能够让人有更多也更好的爱。还有做爱的小贴士。一开始,我相信了这种幻觉。我想要重新征服马尔塞洛,因此愿意相信任何事。现在我知道了:在爱情里,吸引我的只有未知,让身体脱离灵魂,放弃任何指引。女人只是表面。在表象之下的是:畜牲、野兽、蛆虫。

整片天空都会让我想起马尔塞洛。他对我说:“我要数星星。”然后便一个个地触碰我的雀斑。他的手指标记着我的双肩、后背、胸部。我的身体就是马尔塞洛的天空。而我并不会飞,不懂得将自己交给那种数星星的慵懒。在性爱方面,我从未感到随心所欲。可以说,那是一片陌生的区域,一种未知的语言。我的拘谨并非只是单纯的羞怯。我是一个手语翻译,无法将内心诉说的欲望转化成身体的姿态。我是吸血鬼口中的一颗坏牙。

我又回到了床头的桌子前,为了直面黑情人的脸庞。在拍照的那一刻,她的眼神沉浸在我丈夫的眼睛里。这种眼神发亮,就像房屋入口处的光。或许正是这样,有一种眩目的眼神,或许正是这样,马尔塞洛才总是渴望着她。说到底,这并非是性。而是感觉到被渴望,哪怕只是短暂的伪装。

在非洲的天空下,我变回了女人。大地、生命、水,这些是我的性别。天空,不,天空是阳性的。我感觉天空在用他的每一根手指触碰我。我在马尔塞洛的温情中入睡。在远处,我听到巴西人应和着希科?塞萨尔11希科?塞萨尔(ChicoCésar):巴西当代歌手、作家、记者。的节奏:“如果你看向我,我会轻柔地消融,像火山中的雪。”

我想要住在一个能够梦到雨的城市。在那个世界,下雨就是至高的幸福。而我们每个人都在下雨。

今天晚上,我进行了那个仪式:脱光衣服,阅读马尔塞洛以前的信。我的爱人写信方式如此深刻,在阅读的过程中,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手臂紧贴着我的身体,我的裙子似乎已经被解开,衣物掉落在我的脚边。

“你是个诗人,马尔塞洛。”

“别再这么说了。”

“为什么?”

“诗歌是致命的疾患。”

做爱之后,马尔塞洛很快就睡着了。他用腿夹着靠垫,陷入了沉睡。而我还醒着,独自一人品味着时间。开始时,我认为马尔塞洛的态度里有一种难以容忍的自私。更晚一些之后,我明白了。男人不会去看他们刚刚爱过的女人,因为他们害怕。害怕在她们眼睛深处看到的东西。

前言/序言

我最关心的主题之一,是我们与时间之间关系的困境。在我最新的小说《耶稣撒冷》(巴西版本的标题为《在世界诞生之前》)中,每个人物都承受着过去的痛苦。对于他们来说,此前的时间变成了一种不治之症,也成为一座迷宫,其唯一的出口,就是开始另一种人生。

故事的概述(如果一《耶稣撒冷》能够被概述的话)是这样的:一个名叫希尔维斯特勒?维塔里希奥的男人离开城市,将他的家人带到一片遥远的荒野。他将之命名为“耶稣撒冷”,并在那里建立起一个孤独、沉寂与遗忘的国度。希尔维斯特勒向他的儿子编造说世界已经终结,这里的五个人(都是男人)是人类仅有的幸存者。在这片从未有任何神祗到来的土地上,禁止唱歌、回忆、祈祷、哭泣与写作。他们似乎与宇宙再无联系,但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破坏了这种隐居生活,并解开了出人意料的谜团。

无论在个人还是国家层面上,“耶稣撒冷”的事件都是对我们境况的譬喻。正如维塔里希奥的家庭一样,我们无法成为自身存在的主人。我们的生命似乎消耗在了一场贫乏无趣的叙事之中。我们的故事情节可以如此精确地概括:曾发生的事情很少;将发生的永远不会到来。

对于一些人,比如士兵扎卡里亚?卡拉什来说,回溯过去的唯一方式就是停留于过去之中。这些人没有过去。他们就是过去。他们搬了家,却带着昔日的橱柜,里面装载着内心的幽魂。士兵扎卡里亚在体内保存着历次战争的子弹。这些子弹镶嵌在他的血肉里,就像是用以交换的货币:用伤口来换取遗忘。

另一些人,比如儿子姆万尼托,也即故事的叙述者,则被强制剥夺了过去。他与旧时生活唯一的联系在于梦境。同他一样,我们中的很多人也只能梦到我们的过去。我们不再拥有过去。我们拥有的是“前过去”。

我们生活在七十年代的莫桑比克,那时的革命者掌握了权力。革命的胜利意味着要兑现承诺,要开创一个新世界,建立一个与苦难过去截然相反的社会。莫桑比克革命做了许多事情,却无力建设这样一个新世界。有些人相信,计划之所以失败,是因为恶意的背叛。并非如此。是有背叛,但却无法解释失败。最主要的原因要在我们身上寻找。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承担着自己曾经的重负。我们首先是我们曾是的人。

正是这种无法摆脱的重担使希尔维斯特勒?维塔里希奥沉浸于臆想之中。在这部我刚刚完成的小说里,讲述的是重新开始的不可能性,无法在我们体内开始一次全新的存在。

这种失落感延伸到我们每一个人、每一片大陆。人类从未像当代这般生活富足。我们也从未如此强烈地感受到,现在的时间并不属于我们。我们全都生活在一种当下之中,而这种当下过多地被它自身占据。这是一种不允许我们在场的现在。

在另一件事情上,我们也和小说中的这个家庭一样:我们生活在一个号称全球化的村庄里,却只是一群租客,我们不认识地主,却需要向他支付痛苦的租金。我们的存在就像卡拉OK的场景般展开,在其中模仿着他人的歌曲与唱词。在这个被一些人称为“全球化”的村庄里,在这个始终在表演的村庄里,完全听不到独属于我们的声音。这不仅因为别人不肯聆听我们,更因为我们已经丢掉了自己的声音。

这番论述中没有任何伤感怀旧的意味,我意不在此。事实上,我不知道有什么比过去更为临近。比这更进一步:过去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是构成未来的材料。因此我谈论的其实是未来。

我常常在不同的机场登机、落地。在所有这些机场中,我不断确认,我们的现代性就是一种国际机场。在这个仿佛按照单一模板建造的空间里,我们擦肩而过却彼此视而不见。在这片空间内,我们都不是居民,我们全都在此路过。我们仅仅与其他人一样:都是短暂的过客。我们走过貌似宽敞的走廊,但这些走廊都被商店包围。我们进入那些商店,却没有真正的需求。机场没有过去。在其中言说的只有明亮的指示牌与提示的广播,言说的内容只有当前与可以预计的未来。

我将机场作为灰暗独断的现实来谈论。然而,我要近乎羞怯地承认:我喜欢机场。无论如何,在这个独特的空间里,有不同文化、不同宗教、不同语言的人在其中穿梭。他们全都在以自己的独特性,来对抗表面独断的同质性。即使在蚁群的忙碌之中,依然存留着一些私密情感的分享、告别的泪水、重逢的笑容、孩童仰望空中那些大型飞行器的惊异。我们人类的能力,要比我们设想的大得多。

我以同样的方式爱着我们的世界,尽管它如此匮乏,如此不公。我爱这种淘金者的寻觅,在绝望的土地上偶遇最微小的希望。我同时也爱着意欲否定这个世界的斗争。

我们父辈的故事开始于对一句老话近乎神圣的回忆:“想当年”。这神奇的程式构成了一把钥匙,用以开启一个藏有无尽财富的宝箱。这种回忆的力量在任何地方都已不复存在。但每一代人都会怀念一种建造于天堂之中的过去,这同样是事实。在所有情况下,都有一种超越的回应,在所有情况下,我们都会将怀念最终变为现实。我们也懂得向未来施法,将它作为一段应许的时间与乌托邦的驻地。

这是耶稣撒冷居民得到的教训:需要学会拥有疾病,却并不生病。正如叙事者姆万尼托在书的结尾处所说:“我爸爸是错的:世界没有死。毕竟,世界从未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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