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推荐

  

  文字是生命之魂,书籍是心灵之歌。一个人的精神发育史,一个人的品格塑造史,就是他的阅读史。培养青少年的品格、视野、心灵从阅读经典好书开始……


  

  新课标同步阅读。新课标同步阅读。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上,每个时代都会有一批富有代表性的历史、文化、思想成果的经典之作。那些伟大的作品能挣脱时光的束缚,时至今日仍熠熠生辉。阅读经典,让人格得到提升,生命得到重塑。


  

  本套书在篇目选择上聘请了国内著名师范大学的师生和重点中小学语文教研组进行审定,内文经出版社专业编辑严格编校。并在保证作品原汁原味的基础上,比对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第7版以及图书编辑校对基本规范对原版中的标点符号、常见别字、异形词进行了规范。


  

  内容完整收录、无删减、内容增量,文前设置了基本导读,文中的疑难处进行注释,让孩子在掌握了一定阅读方法的基础上进行无障碍阅读;文中不再进行主观引导,让阅读回归阅读,把想象力还给孩子!


  

内容简介

  

  《稻草人》讲述的是一个稻草人观察到的世间百态,其中有可怜的农妇、无助的渔妇、绝望的自杀者、悲情的鲫鱼等等。然而对于人世间的悲剧,稻草人有心无力,束手无策。在内疚感与无力感之间纠结的稻草人倒在了田地中间,与悲剧同眠。《小白船》描写了孩子们可爱的笑颜、率真直接的对话、内心真实的思想、天真烂漫的性格,如诗如画般的景色,营造了一个充满幻想和诗情画意的童话世界。


  

  《呼兰河传》与《小城三月》是“文学洛神”萧红创作后期的重要作品,也是能够体现她个人风格的作品。书中的呼兰县城,是东北的一个小城,它美丽,单调,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的其他所有小城一样,像平静流淌的小河,不发出一丝声响。小城的人民善良而又愚昧,也同其他小城的人民一样,天亮了就起床,天黑了就睡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安静又自足地过着。


  

  《朝花夕拾》,原名《旧事重提》,是鲁迅的一部回忆性散文集。“朝”表示早晨,这里指早年时期,“夕”表示傍晚,这里指晚年时期。书名的意思是早上开的花儿,傍晚的时候把它们收集起来,这里指鲁迅先生在晚年回忆童年时期、少年时期、青年时期的人和事。在回忆亲情、友情的同时,也对丑恶的社会现象进行了讽刺。其中,对童年生活的描写,语言活泼,感情细腻,读来格外的趣味盎然。


  

  《呐喊》是鲁迅先生第一部白话短篇小说集,收录了1918年至1922年间所写小说14篇。这些作品大都写于五四运动的高潮时期,真实描绘了从辛亥革命到五四运动时期的社会生活,对旧时封建制度和陈腐的传统观念进行了抨击和否定。在艺术上,《呐喊》打破了中国传统小说的章回体形式,借鉴外国小说而创造出具有民族风格的新形式,以其“表现的深切与格式的特别”,奠定了中国现代小说的基础。《彷徨》收录了1924年至1925年间创作的11篇小说,在写这些作品的时候,鲁迅先生的心境已经产生了变化。他不再呐喊,转而关注在封建势力重压之下的农民与知识分子,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在深广的历史图景之中,寄寓他对人生、对前途的执着探索。“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正是鲁迅先生这一时期的精神写照。《新课标精选套装:朝花夕拾+稻草人+呐喊彷徨+小桔灯+呼兰河传(京东套装共5册)》将《呐喊》与《彷徨》合辑出版,希望读者能通过此书走进鲁迅先生的精神世界。


  

  《小桔灯》处处体现着冰心的创作信仰——“有了爱,便有了一切”。作品讲述了一个普通人家的小姑娘,在父亲被抓、母亲病重的情况下,镇静、勇敢地承担了照顾妈妈的责任,她心地善良,不抱怨,不气馁,满怀着对美好生活的希望,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她亲手为客人做了一盏“小桔灯”,这盏小桔灯不仅照亮了客人上山的路,放在20世纪40年代的大背景下,


  

作者简介

  冰心(1900-1999),原名谢婉莹,福建长乐人。现代著名诗人、作家、翻译家、儿童文学家。曾任中国民主促进会中央名誉主席,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名誉主席、顾问,中国翻译工作者协会名誉理事等职。她崇尚“爱的哲学”,母爱、童真、自然,是她创作的主旋律。其代表作《寄小读者》《再寄小读者》曾多次入选小学课本。小说《小桔灯》,诗歌《繁星》《春水》更成为永恒的经典,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读者。

  鲁迅(1881―1936),原名周树人,字豫才,浙江绍兴人,现代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中国现代文学的开山巨匠。1904年赴日本仙台学医,后从事文学创作。1918年5月首次使用笔名“鲁迅”,发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1921年发表中篇小说《阿Q正传》。他的代表作有小说集《呐喊》《彷徨》,散文诗集《野草》,散文集《朝花夕拾》,杂文集《热风》《华盖集》《华盖集续编》《南腔北调集》等。

  萧红(1911—1942),作家,原名张乃莹,笔名萧红。1911年生于黑龙江呼兰河畔一个地主家庭,由于对封建家庭和包办婚姻不满,1930年离家出走。在鲁迅的帮助和支持下,1935年发表了成名作《生死场》。1936年东渡日本,在东京写下了散文《孤独的生活》、长篇组诗《砂粒》等。1940年抵香港,发表了中篇小说《马伯乐》和著名长篇小说《呼兰河传》。1942年1月22日病逝于香港,时年31岁。

  叶圣陶(1894—1988),原名叶绍钧,江苏苏州人。现代著名作家、教育家及出版家,有“优秀的语言艺术家”之称。他是五四运动早期文学研究会的创立人之一,也是我国现代童话创作的拓荒者。著有童话集《稻草人》《古代英雄的石像》,小说《倪焕之》《隔膜》《线下》,散文集《脚步集》《西川集》等。在他长期的编辑生涯中,先后主编和编辑过多种语文教育刊物和几十种中小学语文教科书,为教育事业做出了重要贡献。

精彩书评

  

  有你在,灯亮着。一代代的青年读到冰心的书,懂得了爱:爱星星、爱大海、爱祖国,爱一切美好的事物。我希望年轻人都读一点冰心的书,都有一颗真诚的爱心。

  ——巴金


  

  鲁迅的文体简练得像一把匕首,能以寸铁杀人,一刀见血。重要之点,抓住之后,只消三言两语就可以把主题道破。

  ——郁达夫


  

  与其说鲁迅先生的精神不死,不如说鲁迅先生的精神正在发芽滋长,播散到大众的心里。

  ——叶圣陶


  

  张爱玲下来就是萧红的文章好,《生死场》《呼兰河传》真是好得不得了。

  ——夏志清


  

  《稻草人》是给中国的童话开了一条自己创作的路的。

  ——鲁迅

目录

《稻草人》

小白船

傻子

燕子

一粒种子

地球

芳儿的梦

新的表

梧桐子

旅行家

富翁

眼泪

画眉

玫瑰和金鱼

花园外

祥哥的胡琴

瞎子和聋子

跛乞丐

快乐的人

稻草人

聪明的野牛

古代英雄的石像

皇帝的新衣

书的夜话

含羞草

蚕和蚂蚁

熊夫人的幼稚园

鸟言兽语

火车头的经历

《呼兰河传》

呼兰河传

小城三月

《朝花夕拾》

第一辑朝花夕拾

小引

狗猫鼠

阿长与《山海经》

《二十四孝图》

五猖会

无常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父亲的病

琐记

藤野先生

范爱农

后记

第二辑野草

题辞

秋夜

影的告别

求乞者

我的失恋

复仇

....

《呐喊彷徨》

第一辑呐喊

自序

狂人日记

孔乙己

明天

一件小事

头发的故事

风波

故乡

阿Q正传

端午节

白光

兔和猫

鸭的喜剧

社戏

第二辑彷徨

祝福

在酒楼上

幸福的家庭

肥皂

长明灯

示众

高老夫子

孤独者

伤逝

弟兄

离婚

《小桔灯》

第一辑旧事回望

小桔灯

往事(一)

往事(二)

我的同班

我的同学

丢不掉的珍宝

忆烟台

童年的春节

故乡的风采

第二辑生活偶记

一只小鸟

五月一号

一日的春光

只拣儿童多处行

说梦

我喜欢下雪的天

我喜爱小动物

我家的茶事

玻璃窗内外的喜悦

话说萝卜白菜

第三辑文苑故事

画——诗

我的文学生活

人难再得始为佳

老舍和孩子们

追念振铎

我所钦佩的叶圣陶先生

回忆中的胡适先生

第四辑笔下人生

秋雨秋风愁煞人

去国

最后的安息

是谁断送了你

鱼儿

骰子

寂寞

六一姊

别后

冬儿姑娘

空巢

明子和咪子

精彩书摘

  狂人日记①

  某君昆仲,今隐其名,皆余昔日在中学时良友;分隔多年,消息渐阙。日前偶闻其一大病;适归故乡,迂道往访,则仅晤一人,言病者其弟也。劳君远道来视,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补矣。因大笑,出示日记二册,谓可见当日病状,不妨献诸旧友。持归阅一过,知所患盖“迫害狂”之类。语颇错杂无伦次,又多荒唐之言;亦不著月日,唯墨色字体不一,知非一时所书。间亦有略具联络者,今撮录一篇,以供医家研究。记中语误,一字不易;唯人名虽皆村人,不为世间所知,无关大体,然亦悉易去。至于书名,则本人愈后所题,不复改也。七年四月二日识。

  一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

  我怕得有理。

  二

  今天全没月光,我知道不妙。早上小心出门,赵贵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还有七八个人,交头接耳地议论我,张着嘴,对我笑了一笑;我便从头直冷到脚跟,晓得他们布置,都已妥当了。

  我可不怕,仍旧走我的路。前面一伙小孩子,也在那里议论我;眼色也同赵贵翁一样,脸色也都铁青。我想我同小孩子有什么仇,他们也这样。忍不住大声说:“你告诉我!”他们可就跑了。

  我想:我同赵贵翁有什么仇,同路上的人又有什么仇;只有廿年以前,把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②,踹了一脚,古久先生很不高兴。赵贵翁虽然不认识他,一定也听到风声,代抱不平;约定路上的人,同我做冤对。但是小孩子呢?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出世,何以今天也睁着怪眼睛,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这真教我怕,教我纳罕而且伤心。

  我明白了。这是他们娘老子教的!

  三

  晚上总是睡不着。凡事须得研究,才会明白。

  他们——也有给知县打枷过的,也有给绅士掌过嘴的,也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债主逼死的;他们那时候的脸色,全没有昨天这么怕,也没有这么凶。

  最奇怪的是昨天街上的那个女人,打她儿子,嘴里说道:“老子呀!我要咬你几口才出气!”她眼睛却看着我。我出了一惊,遮掩不住;那青面獠牙的一伙人,便都哄笑起来。陈老五赶上前,硬把我拖回家中了。

  拖我回家,家里的人都装作不认识我;他们的眼色,也全同别人一样。进了书房,便反扣上门,宛然是关了一只鸡鸭。这一件事,越教我猜不出底细。

  前几天,狼子村的佃户来告荒,对我大哥说,他们村里的一个大恶人,给大家打死了;几个人便挖出他的心肝来,用油煎炒了吃,可以壮壮胆子。我插了一句嘴,佃户和大哥便都看我几眼。今天才晓得他们的眼光,全同外面的那伙人一模一样。

  想起来,我从顶上直冷到脚跟。

  他们会吃人,就未必不会吃我。

  你看那女人“咬你几口”的话,和一伙青面獠牙人的笑,和前天佃户的话,明明是暗号。我看出他话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他们的牙齿,全是白厉厉地排着,这就是吃人的家伙。

  照我自己想,虽然不是恶人,自从踹了古家的簿子,可就难说了。他们似乎别有心思,我全猜不出。况且他们一翻脸,便说人是恶人。我还记得大哥教我做论,无论怎样好人,翻他几句,他便打上几个圈;原谅坏人几句,他便说“翻天妙手,与众不同”。我哪里猜得到他们的心思,究竟怎样;况且是要吃的时候。

  凡事总需研究,才会明白。古来时常吃人,我也还记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书上写着这许多字,佃户说了这许多话,却都笑吟吟地睁着怪眼看我。

  我也是人,他们想要吃我了!

  四

  早上,我静坐了一会儿。陈老五送进饭来,一碗菜,一碗蒸鱼;这鱼的眼睛,白而且硬,张着嘴,同那一伙想吃人的人一样。吃了几筷,滑溜溜的不知是鱼是人,便把它兜肚连肠地吐出。

  我说:“老五,对大哥说,我闷得慌,想到园里走走。”

  老五不答应,走了;停一会儿,可就来开了门。

  我也不动,研究他们如何摆布我;知道他们一定不肯放松。果然!我大哥引了一个老头子,慢慢走来;他满眼凶光,怕我看出,只是低头向着地,从眼镜横边暗暗看我。大哥说:“今天你仿佛很好。”我说:“是的。”大哥说:“今天请何先生来,给你诊一诊。”我说:“可以!”其实我岂不知道这老头子是刽子手扮的!无非借了看脉这名目,揣一揣肥瘠:因这功劳,也分一片肉吃。我也不怕;虽然不吃人,胆子却比他们还壮。伸出两个拳头,看他如何下手。老头子坐着,闭了眼睛,摸了好一会儿,呆了好一会儿;便张开他鬼眼睛说:“不要乱想。静静地养几天,就好了。”

  不要乱想,静静地养!养肥了,他们是自然可以多吃;我有什么好处,怎么会“好了”?他们这群人,又想吃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截下手,真要令我笑死。我忍不住,便放声大笑起来,十分快活。自己晓得这笑声里面,有的是义勇和正气。老头子和大哥,都失了色,被我这勇气正气镇压住了。

  但是我有勇气,他们便越想吃我,沾光一点这勇气。老头子跨出门,走不多远,便低声对大哥说道:“赶紧吃罢!”大哥点点头。原来也有你!这一件大发现,虽似意外,也在意中:合伙吃我的人,便是我的哥哥!

  吃人的是我哥哥!

  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五

  这几天是退一步想:假使那老头子不是刽子手扮的,真是医生,也仍然是吃人的人。他们的祖师李时珍作的“本草什么”上,明明写着人肉可以煎吃;他还能说自己不吃人么?

  至于我家大哥,也毫不冤枉他。他对我讲书的时候,亲口说过可以“易子而食”;又一回偶然议论起一个不好的人,他便说不但该杀,还当“食肉寝皮”。我那时年纪还小,心跳了好半天。前天狼子村佃户来说吃心肝的事,他也毫不奇怪,不住地点头。可见心思是同从前一样狠。既然可以“易子而食”,便什么都易得,什么人都吃得。我从前单听他讲道理,也糊涂过去;现在晓得他讲道理的时候,不但唇边还抹着人油,而且心里满装着吃人的意思。

  六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赵家的狗又叫起来了。

  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七

  我晓得他们的方法,直接杀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祸祟。所以他们大家联络,布满了罗网,逼我自戕。试看前几天街上男女的样子,和这几天我大哥的作为,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最好是解下腰带,挂在梁上,自己紧紧勒死;他们没有杀人的罪名,又偿了心愿,自然都欢天喜地地发出一种呜呜咽咽的笑声。否则惊吓忧愁死了,虽则略瘦,也还可以首肯几下。

  他们是只会吃死肉的!——记得什么书上说,有一种东西,叫“海乙那”③的,眼光和样子都很难看;时常吃死肉,连极大的骨头,都细细嚼烂,咽下肚子去,想起来也教人害怕。“海乙那”是狼的亲眷,狼是狗的本家。前天赵家的狗,看我几眼,可见它也同谋,早已接洽。老头子眼看着地,岂能瞒得过我。

  最可怜的是我的大哥,他也是人,何以毫不害怕;而且合伙吃我呢?还是历来惯了,不以为非呢?还是丧了良心,明知故犯呢?

  我诅咒吃人的人,先从他起头;要劝转吃人的人,也先从他下手。

  八

  其实这种道理,到了现在,他们也该早已懂得……

  忽然来了一个人;年纪不过二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满面笑容,对了我点头,他的笑也不像真笑。我便问他:“吃人的事,对么?”他仍然笑着说:“不是荒年,怎么会吃人。”我立刻就晓得,他也是一伙,喜欢吃人的;便自勇气百倍,偏要问他。

  “对么?”

  “这等事问它什么。你真会……说笑话……今天天气很好。”

  天气是好,月色也很亮了。可是我要问你:

  “对么?”

  他不以为然了。含含糊糊地答道:

  “不……”

  “不对?他们何以竟吃?!”

  “没有的事……”

  “没有的事?狼子村现吃;还有书上都写着,通红崭新!”

  他便变了脸,铁一般青。睁着眼说:

  “有许有的,这是从来如此……”

  “从来如此,便对么?”

  “我不同你讲这些道理;总之你不该说,你说便是你错!”

  我直跳起来,张开眼,这人便不见了。全身出了一大片汗。他的年纪,比我大哥小得远,居然也是一伙;这一定是他娘老子先教的。还怕已经教给他儿子了;所以连小孩子,也都恶狠狠地看我。

  九

  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别人吃了,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面相觑……

  去了这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饭睡觉,何等舒服。这只是一条门槛,一个关头。他们可是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师生仇敌和各不相识的人,都结成一伙,互相劝勉,互相牵掣,死也不肯跨过这一步。

  十

  大清早,去寻我大哥;他立在堂门外看天,我便走到他背后,拦住门,格外沉静,格外和气地对他说:

  “大哥,我有话告诉你。”

  “你说就是。”他赶紧回过脸来,点点头。

  “我只有几句话,可是说不出来。大哥,大约当初野蛮的人,都吃过一点人。后来因为心思不同,有的不吃人了,一味要好,便变了人,变了真的人。有的却还吃,——也同虫子一样,有的变了鱼鸟猴子,一直变到人。有的不要好,至今还是虫子。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的人,何等惭愧。怕比虫子的惭愧猴子,还差得很远很远。

  “易牙④蒸了他儿子,给桀纣吃,还是一直从前的事。谁晓得从盘古开辟天地以后,一直吃到易牙的儿子;从易牙的儿子,一直吃到徐锡林;从徐锡林,又一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去年城里杀了犯人,还有一个生痨病的人,用馒头蘸血舐。

  “他们要吃我,你一个人,原也无法可想;然而又何必去入伙。吃人的人,什么事做不出;他们会吃我,也会吃你,一伙里面,也会自吃。但只要转一步,只要立刻改了,也就是人人太平。虽然从来如此,我们今天也可以格外要好,说是不能!大哥,我相信你能说,前天佃户要减租,你说过不能。”

  当初,他还只是冷笑,随后眼光便凶狠起来,一到说破他们的隐情,那就满脸都变成青色了。大门外立着一伙人,赵贵翁和他的狗,也在里面,都探头探脑地挨进来。有的是看不出面貌,似乎用布蒙着;有的是仍旧青面獠牙,抿着嘴笑。我认识他们是一伙,都是吃人的人。可是也晓得他们心思很不一样,一种是以为从来如此,应该吃的;一种是知道不该吃,可是仍然要吃,又怕别人说破他,所以听了我的话,越发气愤不过,可是抿着嘴冷笑。

  这时候,大哥也忽然显出凶相,高声喝道:

  “都出去!疯子有什么好看!”

  这时候,我又懂得一件他们的巧妙了。他们岂但不肯改,而且早已布置;预备下一个疯子的名目罩上我。将来吃了,不但太平无事,怕还会有人见情。佃户说的大家吃了一个恶人,正是这方法。这是他们的老谱!

  陈老五也气愤愤地直走进来。如何按得住我的口,我偏要对这伙人说:

  “你们可以改了,从真心改起!要晓得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

  “你们要不改,自己也会吃尽。即使生得多,也会给真的人除灭了,同猎人打完狼子一样!——同虫子一样!”

  那一伙人,都被陈老五赶走了。大哥也不知哪里去了。陈老五劝我回屋子里去。屋里面全是黑沉沉的。横梁和椽子都在头上发抖;抖了一会儿,就大起来,堆在我身上。

  万分沉重,动弹不得;它的意思是要我死。我晓得它的沉重是假的,便挣扎出来,出了一身汗。可是偏要说:

  “你们立刻改了,从真心改起!你们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吃人的人……”

  十一

  太阳也不出,门也不开,日日是两顿饭。

  我捏起筷子,便想起我大哥;晓得妹子死掉的缘故,也全在他。那时我妹子才五岁,可爱可怜的样子,还在眼前。母亲哭个不住,他却劝母亲不要哭;大约因为自己吃了,哭起来不免有点过意不去。如果还能过意不去……

  妹子是被大哥吃了,母亲知道没有,我可不得而知。

  母亲想也知道;不过哭的时候,却并没有说明,大约也以为应当的了。记得我四五岁时,坐在堂前乘凉,大哥说爷娘生病,做儿子的须割下一片肉来,煮熟了请他吃,才算好人;母亲也没有说不行。一片吃得,整个的自然也吃得。但是那天的哭法,现在想起来,实在还教人伤心,这真是奇极的事!

  十二

  不能想了。

  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正管着家务,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饭菜里,暗暗给我们吃。

  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现在也轮到我自己……

  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

  十三

  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

  救救孩子……

  一九一八年四月

  注释

  ①本篇最初发表于1918年5月《新青年》第四卷第五号,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篇白话小说,作者首次采用了“鲁迅”这一笔名。作者除在《新课标精选套装:朝花夕拾+稻草人+呐喊彷徨+小桔灯+呼兰河传(京东套装共5册)》《自序》中提及它产生的缘由外,又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指出它“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可以参看。

  ②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这里比喻我国封建主义统治的长久历史。

  ③“海乙那”:英语hyena的音译,即鬣狗(又名土狼),一种食肉兽,常跟在狮虎等猛兽之后,以它们吃剩的兽类的残尸为食。另,《新课标精选套装:朝花夕拾+稻草人+呐喊彷徨+小桔灯+呼兰河传(京东套装共5册)》中西文人名、地名、物名、作品名均保留原译法。

  “夫易牙以调和事公(按:指齐桓公),公曰‘惟蒸婴儿之未尝’,于是蒸其首子而献之公。”桀、纣各为我国夏朝和商朝的最后“语颇错杂无伦次”的表现。

  孔乙己①

  鲁镇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温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铜钱,买一碗酒,——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碗要涨到十文,——靠柜外站着,热热地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买一碟盐煮笋,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买一样荤菜,但这些顾客,多是短衣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酒店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长衫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短衣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黄酒从坛子里舀出,看过壶子底里有水没有,又亲看将壶子放在热水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之下,羼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温酒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地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地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何家的书,吊着打。”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进学②,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写得一笔好字,便替人家抄抄书,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书籍纸张笔砚,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抄书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认识字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样写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地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写账要用。”我暗想我和掌柜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掌柜也从不将茴香豆上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地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草头底下一个‘来回’的回字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回字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吃茴香豆,一人一颗。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地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丁举人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③,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地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地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温一碗酒。”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温一碗酒。”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孔乙己很颓唐地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酒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孔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温了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儿,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

  一九一九年三月

  注释

  “这一篇很拙的小说,还是去年冬天做成的。那时的意思,单在描写社会上的或一种生活,请读者看看,并没有别的深意。但用活字排印了发表,却已在这时候,——便是忽然有人用了小说盛行人身攻击的时候。大抵著者走入暗路,每每能引读者的思想跟他堕落:以为小说是一种泼秽水的器具,里面糟蹋的是谁。这实在是一件极可叹可怜的事。所以我在此声明,免得发生猜度,害了读者的人格。一九一九年三月二十六日记。”

  ②进学:明清科举制度,童生经过县考初试,府考复试,再参加由学政主持的院考(道考),考取的列名府、县学籍,叫进学,也就成了秀才。又规定每三年举行一次乡试(省一级考试),由秀才或监生应考,取中的就是举人。

  ③服辩:又作伏辩,即认罪书。

  ……

前言/序言

  我在年轻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但自己也并不以为可惜。所谓回忆者,虽说可以使人欢欣,有时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已逝的寂寞的时光,又有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却,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到现在便成了《呐喊》的来由。

  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年纪可是忘却了,总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回家之后,又须忙别的事了,因为开方的医生是最有名的,以此所用的药引也奇特:冬天的芦根,经霜三年的甘蔗,蟋蟀要原对的,结子的平地木……多不是容易办到的东西。然而我的父亲终于日重一日地亡故了。

  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我要到N进K学堂去了①,仿佛是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我的母亲没有法,办了八元的川资,说是由我的自便;然而伊②哭了,这正是情理中的事,因为那时读书应试是正路,所谓学洋务,社会上便以为是一种走投无路的人,只得将灵魂卖给鬼子,要加倍地奚落而且排斥的,而况伊又看不见自己的儿子了。然而我也顾不得这些事,终于到N去进了K学堂了,在这学堂里,我才知道世上还有所谓格致、算学、地理、历史、绘图和体操。生理学并不教,但我们却看到些木版的《全体新论》和《化学卫生论》之类了。我还记得先前的医生的议论和方药,和现在所知道的比较起来,便渐渐地悟得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同时又很起了对于被骗的病人和他的家族的同情;而且从译出的历史上,又知道了日本维新是大半发端于西方医学的事实。

  因为这些幼稚的知识,后来便使我的学籍列在日本一个乡间的医学专门学校里了。我的梦很美满,预备卒业回来,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战争时候便去当军医,一面又促进了国人对于维新的信仰。我已不知道教授微生物学的方法,现在又有了怎样的进步了,总之那时是用了电影,来显示微生物的形状的,因此有时讲义的一段落已完,而时间还没有到,教师便映些风景或时事的画片给学生看,以用去这多余的光阴。其时正当日俄战争的时候,关于战事的画片自然也就比较的多了,我在这一个讲堂中,便须常常随喜我那同学们的拍手和喝彩。有一回,我竟在画片上忽然会见我久违的许多中国人了,一个绑在中间,许多站在左右,一样是强壮的体格,而显出麻木的神情。据解说,则绑着的是替俄国做了军事上的侦探,正要被日军砍下头颅来示众,而围着的便是来赏鉴这示众的盛举的人们。

  这一学年没有完毕,我已经到了东京了,因为从那一回以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在东京的留学生很有学法政理化以至警察工业的,但没有人治文学和美术;可是在冷淡的空气中,也幸而寻到几个同志了,此外又邀集了必需的几个人,商量之后,第一步当然是出杂志,名目是取“新的生命”的意思,因为我们那时大抵带些复古的倾向,所以只谓之《新生》。

  《新生》的出版之期接近了,但最先就隐去了若干担当文字的人,接着又逃走了资本,结果只剩下不名一钱的三个人。创始时候既已背时,失败时候当然无可告语,而其后却连这三个人也都为各自的运命所驱策,不能在一处纵谈将来的好梦了,这就是我们的并未产生的《新生》的结局。

  我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是自此以后的事。我当初是不知其所以然的;后来想,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

  这寂寞又一天一天地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

  然而我虽然自有无端的悲哀,却也并不愤懑,因为这经验使我反省,看见自己了:就是我绝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

  只是我自己的寂寞是不可不驱除的,因为这于我太痛苦。我于是用了种种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使我沉入于国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后来也亲历或旁观过几样更寂寞更悲哀的事,都为我所不愿追怀,甘心使他们和我的脑一同消灭在泥土里的,但我的麻醉法却也似乎已经奏了功,再没有青年时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

  S会馆里有三间屋,相传是往昔曾在院子里的槐树上缢死过一个女人的,现在槐树已经高不可攀了,而这屋还没有人住;许多年,我便寓在这屋里抄古碑③。客中少有人来,古碑中也遇不到什么问题和主义,而我的生命却居然暗暗地消去了,这也就是我唯一的愿望。夏夜,蚊子多了,便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从密叶缝里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晚出的槐蚕又每每冰冷地落在头颈上。

  那时偶或来谈的是一个老朋友金心异,将手提的大皮夹放在破桌上,脱下长衫,对面坐下了,因为怕狗,似乎心房还在怦怦地跳动。

  “你抄了这些有什么用?”有一夜,他翻着我那古碑的抄本,发了研究的质问了。

  “没有什么用。”

  “那么,你抄它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什么意思。”

  “我想,你可以做点文章……”

  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他们正办《新青年》,然而那时仿佛不特没有人来赞同,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我想,他们许是感到寂寞了,但是说: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绝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于是我终于答应他也做文章了,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记》。从此以后,便一发而不可收,每写些小说模样的文章,以敷衍朋友们的嘱托,积久了就有了十余篇。

  在我自己,本以为现在是已经并非一个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但或者也还未能忘怀于当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罢,所以有时候仍不免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至于我的喊声是勇猛或是悲哀,是可憎或是可笑,那倒是不暇顾及的;但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凭空添上一个花环,在《明天》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因为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至于自己,却也并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轻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

  这样说来,我的小说和艺术的距离之远,也就可想而知了,然而到今日还能蒙着小说的名,甚而至于且有成集的机会,无论如何总不能不说是一件侥幸的事,但侥幸虽使我不安于心,而悬揣人间暂时还有读者,则究竟也仍然是高兴的。

  所以我竟将我的短篇小说结集起来,而且付印了,又因为上面所说的缘由,便称之为《呐喊》。

  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三日,鲁迅记于北京

  注释

  ①我要到N进K学堂去了:N指南京,K学堂指江南水师学堂。

  ②伊:第三人称代词,代指女性,即指“她”。

  ③抄古碑:鲁迅寓居绍兴县馆时,常于公余(当时他在教育部工作)汇集和研究中国古代的造像及墓志等金石拓本,后来辑成《六朝造像目录》和《六朝墓志目录》两种(后者未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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